尚书疑义

[明] 马明衡 撰

大诰

此篇,盖周公东征,以诛叛之义告天下也。其云「殷小腆,诞敢纪」,其叙曰:「予复反鄙我周邦」,则武庚已叛难已作矣。周之致讨,自不容缓,而成王尚幼,周公其将委之何人乎?而又岂容空手避居东都三年之久,直至迎归之后,乃奉王命以徂征,则其叛者将不四出滋蔓,而三年之内将何以待之耶?盖金縢所谓「流言于国」者,非只是流言也。古史记事,文不必具,自是如此。后儒不能深考其义,而谓以片言即兴师以诛之为非圣人气象,将天来大事看作闲言语。呜呼!岂有此等言语可作等闲看了?盖「不利孺子」一言,是搆祸发难题目,兵出无名,事固不成,后世起兵举事,皆要提一大题目,以声其罪,以为名耳。管蔡发端如此,即周公不为一身祸福之计,不将为天下安危计耶?故谓迎归以后,方始东征者。考之于此,其不可通益显然矣。

大诰东征,周公之举,成王尚幼,而皆称王言者,可见周公自武王崩,虽有摄政,而其正名出令,未尝不以成王为主。此于义理事体甚正,亦何可疑?特管叔造流言以为名耳。周公之征,非避流言,致讨其叛也。既造流言,必不得不叛。既已叛,必不得不致讨也。洪「惟」字亦是古话头,多如此。如泰誓「洪惟作威」亦同。蔡以惟字训「思」,谓「大思我幼冲人」。书中言「惟」者多,如云「惟皇上帝」,「惟其克相上帝」等类,不计其数,何独此专训思耶?

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,盖下文将言「不敢闭天威,用及大龟,绍天明」,故先谦言,亦以见非己一人之私意也。语气谓「予实不知天命,但予小子夙夜危惧,若涉渊水,惟求所济,实欲敷陈增光前人受命于此,不忘其大功」。然则武庚今日倡乱,天实诛之,子不敢闭于天降威用也。

「宁王遗我大宝龟」至「越兹蠢」此言即命于龟曰:有大艰于西土。今西土亦不得安宁,于此蠢然而警动也。「蠢」者,无知而警动不安之意。此篇「兹蠢」、「今蠢」并「允蠢鳏寡」,三「蠢」字,皆是百姓惊动,非谓武庚蠢蠢而动。盖四国作难,百姓自然惊动不安。

「殷小腆」至「周邦」声武庚之罪。「今蠢」至「并吉」言得人心之应,而卜兆之吉,以见皆天意所当征也。但「今蠢」、「今翼日」,虽依蔡传今解,终有难晓。

「肆予告我友邦君」至「不违卜」承上谓殷罪如此,人心卜兆如此,故告汝以伐殷,而汝不可也。其言曰「艰大,民不静」,推原其故,亦惟至亲倡诱之故。于此谓予小子当考正而安定之,不可即往征之也。卜虽得吉,王何不违卜而勿征乎?盖友邦君诸人之意,以为作乱者是管叔,为王室之至亲,非他人比,是可以恩意呼之使来,可以不烦兵力而定。此意固好,然不知其不能而怠缓玩寇,时不可失也。厥后周公亦至,二年而罪人斯得,岂无是意行于其间哉?上言有大艰于西土,西土人亦不静,故此云「艰大民不静」,正以应上文也。

肆予冲人,永思艰至「乃宁考图功」承上言汝意欲违卜如此,是以我亦长思此大难,非不思而妄为也。思之则尤见痛切于身,曰信惊动此鳏寡之人为可哀也。予之所役,乃天役也,盖天遗大事,投大艰于我之身,我于是不能自恤矣,汝当劝勉我也。义尔,犹言汝等皆义也。

「已,予惟小子」至「丕丕基」言天意见于卜,决当从卜以东征也。

「王曰」凡四,每「王曰」为一节,皆更端以告之,以尽其义也。宁王,旧注作文王,蔡传作武王,然意以安宁天下,故称宁耳。「尔惟旧人」至「攸受休毕」亦作三节,皆称天,称宁王、宁人,以见承天意,绐祖业,在此举也。「天榧忱辞其考我民」者,谓天辅我有诚信之辞,其以成我民也。「忱辞」,化诱邦君之辞也。

「王曰若昔朕其逝」至「其劝弗救」,则皆喻其当绍祖父之基业以伐殷也。

「呜呼肆哉」至末,复反复归于天命而见于卜,决意东征也。周公将东征,而告谕天下,勤恳切至如此,盖亦伸大义于天下,以晓示人心,然后从而征之。圣人举事,岂是草草,一闻谤言,遂避居以待主上之察耶?此章诰语多主卜者,蔡以邦君御事,欲王违卜,故以卜吉之义,与天命人事之不可违者,反复告谕之。窃意以古人作事,动归于天而已,未尝有一毫私意也。卜者,所以绍天之明,龟筮既从,天命之矣,卜与天命非有二也。故此篇拳拳于卜者,正在敬承天命以从事,非徒以卜而解诸人之惑也。又朱子谓:「周公在当时,外有武庚、管、蔡之叛,内有成王之疑,天下岌岌然,此诰当以耸动天下。今乃意思缓而不切,殊不可晓。」愚窃以为此正周公所以为周公也。学者未有圣人之根本,安识圣人之气象?圣人遇事,正不如是周章。今人处些小事,便自狂奔尽气,欲求耸动乎人,便是伯术用事。圣人只平平说去,诚意自至,且亦足以见当时成王未尝大疑周公也。